菊残犹有傲霜枝

西安古城。(互联网)
西安古城。(互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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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走了一趟有几分神似奈良时代遣唐留学生的见学之旅。就是在那一叠泛黄的书札里,看到了友人回国后捎来的信件,分享了他完成的这一次“西行回望”。

在那浅蓝色的信笺上,在每一行端正的深蓝色汉字里,深深地感受到他的“喜形于色”和“不能自已”。

荷尽已无擎雨盖,

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

最是橙黄橘绿时。

——苏轼《赠刘景文》

随手撕下日历时,才发觉原来屠妖节过后的那个星期天,就是立冬了。顿时,竟有了想整理那些被塞在抽屉里的旧书札的念头。疫情暴发之后,别说是翻动抽屉,就连书桌前也少了我正襟危坐的身影,也许,更多的是对着窗外的天际,陷入了沉思。转回身,就看到那漆黑一片的电脑荧光屏,往往心潮就愈发起伏跌宕。翻了几页已经生疏淡忘的旧书,就更渴盼能继续敲打键盘,倾听自己心中的潮起潮落。当然,潮声里并无惊涛拍岸,也无人生转眼皆泡幻的感叹,只是自然而然会想起东坡先生的诗句,他说:“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但这两年来来,好景似乎并不常在,只不过,每一棵行道树倒是长得更高了。

等到从电脑椅站起来,双眼也就觉得干涩又朦胧,似又见到有那么一个旅人,踽踽走入了田野和山林。层层薄雾,最终还是悄然地把他围拢成一片迷蒙。哦,请别误会,我和他,不是走进了韩剧里的智异山,那只是一畦几乎干涸、被人遗忘的稻田,看到的旅人,难免会要彳亍与怀念。哦,拉开了书桌,在左下角那个最底层的抽屉里,发觉有几个塑料文件袋。打开最下面的那个,里头是一叠泛黄的书信、贺年卡和明信片。对了,那是友人在年终时提前寄回来的农历新年贺卡,还附上的回信。有时,还有设计精美、创意讨喜的立体明信片,一直不舍得丢。有夺人眼目的富士山,有妩媚迷人的紫阳花,还有栩栩如生的相扑师。于是,岁月又腆默无声地从指缝间,如朝暾暮晦,消逝无踪。

过去,友人喜欢用浅蓝色的信笺和深蓝色的圆珠笔,很认真、很努力的用中文给我写回信。回想起来,这样的情形直到前几年才有了变化。起初是,只收到他寄来的农历新年贺卡,里头并没附上信笺。隔年,照旧给友人寄去了圣诞卡、年贺状,又积习难改地写了信,也没忘投进邮筒里。但他已然放弃继续写信的执念,信不写,贺卡也不再见。当然,收到我的贺卡和书信后,会发来礼貌的电邮,聊聊天,叙叙旧,附上一张可爱的线上电子贺卡。再后来,也许是太忙吧,就只用WhatsApp发来一行简短的问好,贴上了笑脸和拜谢的emoji表情图。尽管如此,“一年好景君须记”这句话,还是令人感动的。

毕竟,在现今既忙碌又讲求效率的社会里,有谁不渴望与时并进,不想把过去得费时费劲才能办的事,尽快尽早轻松地办完?面簿、推特、Line和及时告Instagram等的一一登场,当然让芸芸众生喜出望外。这就难怪,连许多政治人物,动辄也喜欢用推特和面簿来“发号施令”,以为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上情下达”。至于老百姓的“下情上达”,老爷们是否真的听进了耳朵里,这就莫衷一是了。

说起来,时光可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科技也从没忘了要日新月异,就像TikTok平台活跃用户的激增,下载量的一再攀升,已经给面簿敲响了警钟,何况面簿还有尚待厘清的丑闻。因此,“这张脸”当然得另辟蹊径,改名叫Meta,也就不算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只不过,“这张脸”确实还想凭借那梦幻拟真的“元宇宙”平台,继续独领风骚。哦,倏地也想起下个月的26日,晚报和新明就会合并了。1983年创刊至今的晚报,届时就会走入历史,嗯,38年的岁月时光,总有许多令人难忘的时刻或片段吧。

总之,书信往还已然成了一种滞后与落伍的象征,当各种社交媒体轮番登场,攻城略地,抢夺市场,且瞬间能让众生发泄情绪,在同温层里取暖自乐,当然受到大家的青睐。我当然也知晓,友人年纪比我大,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想用中文书写和抒写,或已感到有点力不从心。除了记忆力的衰退,手指的日益鲁钝,思路的不听使唤,加上汉语拼音文字的误选和错置,这我亦是深有同感,更何况汉语本来就不是他的母语。如此想来,最近本地流行的那首“菜饭歌”(The Caifan Song)《这个那个》,倒也如实点出了越来越多人,只会用“这个”和“那个”来点菜了。想必那幽默的歌词,让不少的年轻一代听得铭感五内,哼得如痴如醉。嗯,想想除了“这个、那个”,难不成还会有“哪个”,能让挽狂澜于既成的日常?

诚然,友人在含饴弄孙的美好时光里,哪还有闲暇字斟句酌地给我写信?其实,我自己现在也很少写信了,只不过,还是喜欢在电邮里诉说自己的心绪。比如,对友人说,难忘他载我们到乡间朴拙的小食堂,品尝那独特的五平饼后,一路瞅着乡野林边盛开的紫藤花,花团锦簇地笑脸迎蓝天。最近,从友人的电邮里得知他那儿的疫情已经好转,打疫苗的人数也已大幅度增加了,但也说日前在做例常身体检查时,医生发觉他骨髓的造血活动不是很好,似乎已有纤维化的迹象,得服食一种昂贵的药物才能减缓恶化。幸好,他们有国民健康保险制度,也有高额医疗费的援助制度,减轻了病患和家属的负担;他还说,衷心期望靠着药物,能让他坦然地走完人生之路。哦,我相信,向来乐观幽默的他,肯定能笃定自若地继续踏步前行。

读着友人写的这些喜忧参半的话,不禁想起谷川俊太郎的那首诗《所谓现在活着》:

所谓现在活着,那就是口渴

是枝丫间射下来耀眼的阳光

是忽然响起的一支旋律

是打喷嚏

是与你手牵手 活着

所谓现在活着

那就是超短裙

是天文馆

是约翰·施特劳斯

是毕加索

是阿尔卑斯山

是遇到一切美好的事物

或许,友人还没到过欧洲吧,当年和我一起在他家homestay过的“外人”(gaijin),一个来自意大利,一个来自德国,他说,后来都没有再联络了。阿尔卑斯山,他或还没登过,倒是自古华山一条路,那陡峭的梯级、摄人的险峰,他和太太已经登过了。是的,友人几乎每年最想去的地方,就是神州大地。新疆的喀纳斯,更是他魂牵梦萦,经常挂在嘴上的人间绝景。但我记得,他太太是在退休后,才有机会和他一起去游山玩水的。倒是在他大女儿高校毕业后,他就特地带她从神户港,登上了鉴真号,花了三天的时间才抵达上海,经宁波到杭州游览数日。

夜幕低垂时,父女俩在武林门码头登上了水上巴士,夜游了一段京杭古运河。次日一早,两人再乘火车北上,经开封到郑州,再转西行的列车,一路过洛阳到了西安(长安)。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走了一趟有几分神似奈良时代遣唐留学生的见学之旅。哦,如此想来,他们父女俩所选择的这条航道,好像比较接近遣唐使所走的南路。就是在那一叠泛黄的书札里,看到了友人回国后捎来的信件,分享了他完成的这一次“西行回望”。

在那浅蓝色的信笺上,在每一行端正的深蓝色汉字里,深深地感受到他的“喜形于色”和“不能自已”。后来,他女儿选择了当看护,没有继续上大学,更没有像他那样跑到九州学府专攻汉学,但他并不感到失望。他说,每个人都应该选择自己喜欢走的道路,我们不该把希望硬是塞给下一代去完成,孩子们本来就不必是我们梦想的继承者。读着那字迹已然褪色的信笺,默默重温友人那坦然释怀的心情,竟想起了日本女诗人永濑清子(Kiyoko Nagase)。

最初,是在谷川俊太郎的随笔《翘望春天的书信》里,得知他在一本少见的诗歌杂志上,看到了永濑清子的诗《一直在原野之上》,他应该是挺喜欢吧,就特地在文中抄录了一节和读者分享。后来,我意犹未尽,上网搜寻到有关这位女诗人的资料,才知道这位乡土气息浓郁的女诗人,被她的家乡后辈尊称为“现代诗之母”。她原本是冈山县赤磐市丰田村人,幼年时跟随到石川县金泽市工作的父亲离开家乡,因此是在异地他乡的城市度过了童年。后来,又因父亲通勤的变化迁移,进入爱知县立第一女子学校就读。风华正茂的她,开始对诗歌产生了兴趣,拜当时著名的诗人和作词家佐藤惣之助为师,从此她获得了诗神缪斯的眷顾和爱护。

1930年,永濑清子发表了诗集《格伦德尔的母亲》,获得赞赏和肯定。1945年,回到冈山县的家乡后,她和丈夫过着务农为生的简朴生活。除了体弱多病的丈夫,膝下还有四个儿女,都需要她悉心的照顾。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在四季嬗递的每一个忙碌日子里,她从没放弃过对诗歌的热爱;对她而言,诗歌,就如同渴盼捕获阳光的叶绿素。当丈夫和孩子们还在睡梦中,借着晨曦温暖的微光,她在厨房的桌上,写下了灵光一闪的诗句,然后,放进了她的口袋里,深情地瞅着窗外刚刚醒来的田野和大地。1949年,她获颁“第一回冈山县文化赏”,1952年,她创办《黄蔷薇》诗刊,继续笔耕不辍。她真情流露的许多诗歌,尤其深受日本女性读者的喜爱和青睐。根据“Poetry International”日本诗人档案的资料,当年专攻英国文学的美智子皇后,还曾经为清子的诗作《啊,黎明时来到我身边的你》,作了优美的英译。

1995年,当89岁的女诗人辞世时,已经出版了12本诗集。后来,她的家人和亲友,以及诗坛同好们,成立了“诗人,永濑清子生家保存会”,又发行了《黄蔷薇》诗刊,让人倍感温馨和喜悦。在“清子之家”的“诗辑2”的网络页面上,我看到了1991年12月10日发行的《黄蔷薇》诗刊,读了共有五节的《一直在原野之上》,我试着把这首诗翻译成中文,觉得不少诗句,很值得我们反思。

因为一直急急忙忙的,

致使我其他方面毫无建树

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竟如此地心急如火

思之再三,

我只是急着规划自己成长的步伐

明知道那样的步伐永远不会停下

而且,明知那只会让我

舍弃更多美好的事物

偶尔也会摘下野花,除了插花之外

还希望能把自己的住房

装饰得漂漂亮亮

可我还是没法子

把自己打扮得更美丽

现在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

哦,怎么还是那么忙啊?

我的生命即将耗尽

回想起来和我一样卑微渺小的人

我想要给你送上鼓励的话

于是仿佛还是注视着自己

现在,女人都精神奕奕

不再须要听我乏味的话语?

只想吃更美味好吃的食物

不需要我所做的东西吗?

不,我所追求的是

比这些更美好的东西。

就藏在我做的弯曲的番薯,

还有那虫蛀的豆子里。

是啊,最好的东西就藏在里头。

寻寻觅觅 迷迷糊糊站着的时候

我是光着脚丫子的

我的头发像芦叶那样沙沙作响

我不是一棵

能自己结出甜美果实的苹果树。

尽管我手里能捧出的

只是颗小小的红玉

我还是无比兴奋地捧着呢

在旷野的风中被人们注视的时候

我就像野蔷薇一样,

就像红珊瑚一样

还是无比珍惜的。

其实,即使是遣唐使留学生,也不是每一个都能像阿倍仲麻吕和吉备真备那么幸运,能够学成荣归,衣锦还乡。比如像才气洋溢、强学不倦的井真成(Shinsei Sei,699-734),就很不幸的虽“衔命远邦”却客死他乡,“问道未终”就“埋于异土”。不过,造化悠悠,似乎自有安排,友人当然也知道,井真成的墓志铭,于2004年在西安被发现,是当前见到的遣唐使制度的唯一证物。这块仅有12行,每行16字,共刻有171字的楷书墓志铭,让我们知道这位英年早逝的异国才俊,死后受到大唐皇上的追崇诏赠,位列从五品上的“尚衣奉御”,也就是负责管理皇帝冕服的殿中省尚衣局长官。哦,这终究也是一种认可,很值得安慰吧。

据说,这块铭文,曾一度引起中日学术界的热议,它现在仍珍藏在西安西北大学历史博物馆里,再次印证了中日两国友好交谊的历史。但世事难料,人生海海,最近不只南中国海,连东北亚的诸多海域,似乎已笼罩在立冬凛冽的寒气里。嗯,就不晓得,在薄雾冥冥中,从神户港启航的新鉴真号,会否显得有些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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