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中国摄影家李振盛 让历史告诉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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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岁的中国摄影师李振盛,在文革时是《黑龙江日报》摄影记者,拍了许多“没用的照片”。这些照片须销毁,他将底片埋在家里的地板下;在被送去“五七干校”前,又将底片托付于同事。文革后底片重见天日。李振盛说,呈献这些照片是“要让历史告诉未来”,“让人为灾难的悲剧不再重演”。

76岁的中国摄影师李振盛,为“李振盛的见证:文革实录”个人摄影展,接受《联合早报》专访时穿了红色,跟他的文革摄影集《红色新闻兵》标题名称不谋而合。但他拍下的照片,却都是黑白的。

习惯随手拍下一张彩色照片的我们,似乎有点难以想象:那个年代究竟是什么样子?是真的“非黑即白”,没有其他颜色吗?

这位资深摄影师,略带憨厚的胶东乡音,笑说:“还有红色。”他边翻照片边慢慢道来,带我们一窥他亲历的文革。

官方没禁拍照

1966年5月1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通过毛泽东主持起草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文化大革命正式开始。通知提出向党政军文各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开展彻底批判,夺取文化领域中的领导权。

“文革迅速席卷全国,停工停产闹革命,原以为是一场促进文化大发展的革命,后来才发现是在革文化的命,事与愿违。”李振盛说。当年他才26岁,从长春电影学院毕业不久,是《黑龙江日报》摄影组里最年轻的记者。

“文革爆发后,我依然带着平常心去拍照片做新闻。”他说:“那时没有官方禁令,只要有相机就可以拍照片,实际上是红卫兵在限制。”

红卫兵集会时看到有人拍照就会上去问:“哪里的?”

见证任仲夷被斗

李振盛给他们看记者证,红卫兵说他是“黑省委”派来的黑探子,要拍照片留着秋后算账——先让人鸣放,后来再打击。“运动真的每次都是秋后算账,群众被这种方式吓坏了,尽管闹得很凶残,但也怕,也懂自保。”李振盛说:“文革里全国各个省的省委都叫黑省委,只有中央司令部是红的。”

正负面照片都拍

李振盛借来“红袖章”,戴在胳膊上,融入红卫兵,成为红卫兵同一个阵线的战友,拍照畅行无阻。他当时对文革也满腔热情,参加文革,除了防止“党变修,国变色”,还能百炼成钢,这多好?当年有首红歌唱道:“您亲手点燃的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把我们百炼成钢!毛主席啊,您是灿烂的太阳。”

“那时的口号是要宣传文革莺歌燕舞的一片大好形势,什么是莺歌燕舞?欢呼啊、演出啊、学习啊、忠于毛主席啊,报刊上都是一些正面照片。负面的照片不许见报,能在报纸上发表的照片叫有用的照片,批斗的、戴高帽的、游街示众的、抄家的、枪毙的照片不能见报,叫没用的照片。有些情绪激烈的活动,文字记者可以采访写稿,但不许配发照片,文字描述也不能太煽情或血腥。”李振盛认为,负面照片也应该拍,新闻从业者的训练让他不分正面、负面,什么都拍。

“国际上说,我的照片记录完整的文革,这不准确,因为我没有拍全中国的文革。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人能做到。我主要拍摄黑龙江省的文革,不过,我记录的是文革正负两面。我用照片说明:有图有真相。”

他说,拍摄正负面照片是新闻工作者职责所在。真正让他对文革产生怀疑的是,这场以文化为名的活动对文化的摧毁。

任仲夷被批斗

1966年8月24日,红卫兵捣毁哈尔滨市中心的极乐寺。极乐寺建于1923年,是东北三省四大佛教寺院之一。当天,极乐寺门口人山人海,坐满了人,红卫兵给佛像戴上高帽子示众,那些无法搬来示众的佛像,红卫兵就地砸毁,还逼迫极乐寺和尚扯起“什么佛经,尽放狗屁”的横幅自辱门楣。

面对这样的情景,李振盛惊呆了。“我没有宗教信仰,但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普通人,我认为宗教至少是一种文化。除了佛教寺庙,哈尔滨一座历史悠久的东正教堂也被捣毁。这样的画面,让我产生了对文革的动摇和怀疑。”

后来,“革命张开它的血盆大口,开始吃自己的儿女”,李振盛如此描述文革的变调。“学生批老师,子女批父母,妻子批丈夫,我都亲见过,这不就是自相残杀吗?文革最大限度地调动人性恶的一面,我们每个人人性中都有善恶,是比例大小问题,‘人之初,性本善’,但没说‘性全善’。文革中,很多人为了表现革命精神,简直罔顾人伦。听说当时是红卫兵的薄熙来,不但当众批斗父亲薄一波,还曾在众人面前,把薄一波的肋骨踹断了三根。”

众多照片中,李振盛说最令他感到惨烈的,是对时任黑龙江省委书记任仲夷的残酷批斗。在李振盛实际接触中,任仲夷是开明和善很有才干的一位干部。

1966年8月26日,一场几十万人参加的批斗大会上,任仲夷被架上批斗台,被喝令站在一张木质折叠椅上,拱形椅面很难站稳,极易跌倒,这是红卫兵刻意准备的。接下来是“抹鬼脸”,红卫兵端着一盆臭烘烘的墨汁上台,让任仲夷自己抹。任仲夷用手指往盆里蘸了两下,在脸上一边各划了三道,红卫兵不满意,端起墨汁往任仲夷脸上一泼,任仲夷顿时满脸漆黑。红卫兵还嫌不够,端起剩下的半盆墨汁从他衣领灌进去。李振盛眼看墨汁顺着任仲夷后背、腰带、裤腿滴滴答答渗出来……

“分不出是血、泪,还是墨,毫无人道。”李振盛说。

主管摄影的领导批评李振盛总拍些没有用的照片,李振盛推说自己傻,以后不拍了。“说完了,还照样拍。我不认为自己肩负着强烈历史使命感,也不觉得自己史观完整,我只赞同老一辈摄影家吴印咸的那句——摄影记者不仅是历史的见证人,还应当是历史的记录者。我辛苦拍来的照片,我要留给后人评说。”Unknown Object

底片偷藏地板底

1968年10月,政治气氛更加紧张,省委规定“抹黑”照片必须上缴销毁,李振盛一面忧心照片的保存,一面担心自己将被批斗,他计划转移底片。

他把藏在办公桌抽屉夹层的底片拿回家,每天拿一点。但放在哪才保险呢?李振盛夫妻二人决定,埋在地板底下。锯地板声音很响,容易引起注意,李振盛让妻子把风,自己锯,锯了很长一段时间,至少两个星期,锯开了书本大小的洞口,用油布将底片包好放进去,藏了两万多张底片。李振盛说:“我不是共产党员,但我太太是,她是中文系毕业的,知道这些照片的历史价值。”太太祖莹侠是李振盛报社里的编辑同事,岳父在批斗后“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

李振盛的担忧成真,不久即遭批斗,罪名是“新生资产阶级分子”,夫妻被送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前,既怕在五七干校中有性命之虞,又怕被抄家,照片要托付给谁?当时谁都想得到别人的一点资料,去揭发、邀功,这一批文革负面照片无疑是最好的材料。

想来想去,夫妻二人想到报社同事李明达,认为他很可靠。李振盛称李明达是“一位保持高贵沉默的好人”,请记者一定要具其名。

李明达当时看李振盛神态很凝重,态度很坚毅,好像刘备托孤一样,也就冒险接受。一直到2006年日本NHK电视台到黑龙江采访李明达时,李明达才对镜头说出这个秘密。

1988年,李振盛的20幅文革组照,获“艰巨历程”全国摄影公开赛最高奖。2000年,收录285张文革照片的《红色新闻兵》出版,这批珍贵的历史照片得以曝光,震惊世界!自2003年以来,李振盛的摄影作品已在世界60多个国家和地区巡展,国际观众数累计超过400万人。

20年来没入籍美国

李振盛1996年应哈佛大学之邀,成为访问学者。“到美国20年,我没入籍,全世界都知道中国有个李振盛拍文革,我要是入籍美国,以后不管谁发我的照片,前面都要加个括号,写我是‘美籍’,那就怪了。我仍在钻研和分享有关文革时期的历史,但我那近10万张文革摄影的底片,我肯定是整理不完了。”

李振盛说:“邓小平曾在主持的会议上彻底否定文革,但邓老爷子留下一句话,对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不要细究,所以没有提出反思,当局似乎希望人们集体失忆。今年是文革50周年,很多人抱期望,以为中国政府这回总能倡导反思,对蒙冤者、死难者有些安慰,但没有。”他顿了顿说:“我认为,敢于正视历史的民族,才称得上是伟大的民族,敢于正视历史的政党,才是正确英明的政党。”

呈献这些照片的初衷,李振盛说是“要让历史告诉未来”:“要让地球村上任何角落发生的人为灾难,都成为全人类共同记取的财富,自然的灾害可预防,可灾后重建,但人为的灾难是不该发生的,只能通过对历史的反思和教训的记取,让人为灾难的悲剧不再重演。”

“李振盛的见证: 文革实录”摄影展 日期:已开始,至10月29日 时间:上午11时至晚上8时 地点:艺术之家(旧国会大厦) 入场免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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