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时三十载 流光把人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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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市中心,是否听过响彻新加坡河畔的钟声?那是从维多利亚剧院及音乐厅顶层的那口大钟传来的。它能准确报时,72岁的曾培杰功不可没。

30多年来,曾培杰风雨不改的到钟楼检查、维修与调校大钟,确保它正常操作,继续履行百年来的历史使命。在窄小闷热的钟楼上,曾培杰俯瞰政府大厦前大草场的国庆庆典,看到不一样的新加坡,也收藏了许多美好回忆。

他年轻时也修过本岛其他大钟,把大半生贡献给“时间”。这些年来,向他学习修钟的人来来去去,至今还没有找到接班人,这差事耗时费力,又无法请长假,叫人却步。但对曾培杰来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口大钟停摆。平凡的心愿流露高尚的匠人精神。

曾培杰与大钟就像相识已久的老朋友,他上到钟楼熟练的上油、校时及做各种检查,确保老钟分秒不差,准时报时。

咚!咚!咚!随着一声声缓慢而浑厚的钟声,一名苍苍白发的老者轻松地一步步踏着梯级往上爬。107个台阶过后,他抵达钟楼的机械房。他一开始站着不动,看着齿轮转动,确保机芯正常运作,然后对了手上的表,发现大钟慢了八分钟。

老先生从抽屉里拿出扳手和钳子,在面积小于一间三房式政府组屋客厅的空间里开始着手维修,那里狭窄闷热,不一会儿他已汗流浃背,双手沾满油渍,指甲缝隙都是污垢。如此苦辛的工作,对曾培杰来说却是再稀松平常不过,也是他大半生故事的写照。

沾满油渍的双手有岁月的轨迹。

自1983年以来,曾培杰就是维多利亚剧院及音乐厅的钟楼维修员。当年38岁的他答应接替快退休的老维修员,一做就是三十多年。今年,他已经72岁,早过了退休年龄,但他没有之前的老维修员幸运,至今仍未找到接班人。

曾培杰说:“这三十多年来,有一些人跟我学过(修钟),不过这工作不容易,除非你真正有兴趣,不然不可能做下去。”

年事已高的曾培杰修了大半辈子的钟,双手满布皱纹。皱纹是历经岁月的证明,皱纹下的手指虽然瘦削,但壮而有力。他总是穿着白色短袖衬衫与黑色长裤,行动仍然敏捷,说话中气十足。谈话间得知他是跑步爱好者,一星期总会锻炼几次,有时还从加冷跑到维多利亚剧院,顺便检查大钟的准确性。他很自豪地说:“我有跑马拉松哦!”

拥有超过100年历史的维多利亚剧院及音乐厅的钟楼,是新加坡极少数仅存且还在运作的英式钟楼。钟楼结构主要分三部分:机械房、钟面内侧及摆放大小不同钟的平台。虽然钟楼在2014年翻新,大钟机芯经已自动化,可是曾培杰每两个星期还是得上钟楼维修与调校。

曾培杰就是利用这些工具治好大钟的“伤风感冒”。

问他现在与以前的工作有何不同,他露出一副怀念的表情说: “在自动化以前,这座钟是要用手上链的,转一次大概可以耐上三四天,所以每三四天就要上来转动链条,否则钟就会停摆。”

相比以前,现在的维修工作容易多了。不只上楼维修的次数减少,以前曾培杰每次维修上链须花上两小时,慢慢地搅上好几百公斤的秤砣。这是因为秤砣的重量往下垂拉着铁链,才可以让大钟机芯的齿轮继续转动;自动化以后,这一切都由科技代劳了。

曾培杰说当时虽然很辛苦,也很劳累,但他笑说:“以前朋友们总是说,政府给我钱让我上来做运动!所以我到现在还是那么fit(健壮)。上回总理来参观的时候,他还夸我,说我比他老,可是体力比他好。”

翻新后的钟楼虽然由发动机上链,但仍有不完美之处,所以还需要曾培杰的细心调校与维修,才能让这座在新加坡具有代表性的大钟继续应时响起。

钟楼在2014年翻新时,曾培杰与英国工程师交流。(受访者提供)

钟楼外已沧海桑田

每当说起往事,曾培杰那自信与灿烂的笑容就会不经意地流露出来,让原本满是皱纹的脸,再添上几条“开心的线”。

“很多人很喜欢看我做winding(上链)。”说着说着,他把已经用了10多年的大型Z形钢条杆拿出来再次献技。一开始觉得他搅得很吃力,很是辛苦,可是细看之下发现他是多么地乐在其中,仿佛回到当年。

钟楼上的国庆日

曾培杰庆幸修钟校时的这些年并没有发生任何严重事故,却有好多难忘和有趣的回忆。他站在最顶端摆放大钟的平台,手臂靠着铁丝网,眼前虽是空荡荡的政府大厦前大草场,可是他看到的却是1980和1990年代的国庆日。他从一个不一样的角度,看到新加坡的成长。

“以前的国庆庆典是在大草场举行,钟楼的时间必须配合庆典的时间。所以庆典主办单位会叫我上来准备调校。通常是总统到来的时间要跟钟楼的时间一致,所以我可以从这里看到整个国庆庆典,很漂亮的。可是现在不可以了,因为安全问题,国庆日的时候我们都不可以上来。以前也没有铁丝网,后来因为有很多鸟飞进来筑窝而决定把它封起来。”

曾培杰也回忆当年一棵“莫名其妙”的树让钟停摆。“就不知怎么的,每到某个时间点,钟突然就不走了,我查来查去,都找不出原因。后来才发觉原来钟楼外面长了一棵小树,把磁针挡住了。到现在,我还不明白那里为何会突然长出一棵树。”

曾培杰在1983年接手钟楼的维修工作,时隔34年钟楼外的新加坡已改头换面,大钟经过翻新也已自动化,老匠人能够网住的,是昔日的许多美好回忆。

回想当年在新加坡各地维修不同的大钟,曾培杰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已经发黄的相簿,里头的照片布满岁月的痕迹,一页一页保存的都是他年轻时所修的每个大钟,例如樟宜监狱的钟楼和英华中学(巴克路)的钟楼。他说:“樟宜监狱的钟楼拆了很可惜。很多澳大利亚人很喜欢来看这个钟,因为二战的时候,有很多澳洲战俘在那里生活过。”

听曾培杰述说以前维修的每个大钟,深深感受到这位把大半生贡献给“时间”的老人对工作的热爱。

他说:“维多利亚大钟是新加坡很有代表性的,最好有人能够继续维修,不要像其他的一些钟,已没有实际功能,只能摆着当古董。”

与维多利亚大钟共度了漫长的岁月,曾培杰当初答应接手维修工作时,老维修员已高龄81,行动已经很不便利。曾培杰说:“我希望不用做到像他那么老。我想他做了20多年,而我已经超越他,做了30多年,如果有人接手,应该可以退休了。”而其实,曾培杰也还没有从职场退下来,他的正职是防火安全人员。

随着年事渐高,他不时萌生退意。尽管自己非常乐意地把毕生所学传授他人,也曾收过多个“徒弟”,却没有可以让他放心的接班人。“之前,维多利亚剧院及音乐厅有叫技师跟我学,但学了一段时间后,可能没有兴趣,都没有继续。”

这台机器制造于1906年,已有上百年历史,从它的一尘不染,可见曾培杰对它的照顾是“无微不至”。他对一份兼职工的付出,教人敬佩。

学徒不少接班无人

曾培杰说,修理钟楼的大钟与修理家居用的时钟原理大同小异,技术上其实不太难。但翻新前,很多维修员听到每三四天就要爬上钟楼维修,觉得好像被大钟“绑”着似的,没有自由。“以前人工上链是每四天就要上来一次,一些人就不喜欢啊,觉得这工作绑手绑脚的,不能出国也不能生病。”此外,修钟每个月也只有数百元收入,且是每三个月才发薪。

维修大钟耗时费力,曾培杰说,要真正有兴趣,这工作才能做得长久。现在他已经不是为个人原因而继续做这份工作,而是把让维多利亚钟楼的大钟继续响起视为己任。他说只要身体健康,还是会做下去。“钟楼楼梯相当高,我现在还爬得动,但不肯定还能像这样做到什么时候。”

修钟校时匆匆数十载,钟楼外的新加坡已沧海桑田,钟楼内的曾培杰也恍如隔世。1983年的新加坡已成历史,维多利亚钟楼也已翻新,可是在闷热的机房里,曾培杰仍然默默地献出他的黄金岁月。放眼望去,搅着钢条杆的,仿佛还是年轻时的曾培杰,但他搅动得了链条,却留不住时间。大钟依然敲响,钟楼匠人已然老去。

钟楼里的楼梯高且陡,梯级之间距离很宽,曾培杰从年轻爬到老年,如今少了矫健的脚步,却多了一分谨慎。他不确定还能像这样上下楼修钟到何时,凸显找到合适接班人的迫切性。

从小钟修到大钟获家人支持

曾培杰小时候随父母从中国广东南来,在新加坡落地生根。纯华校生的他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他说:“我从中国来,完全不懂英文。英文是后来工作时学的,我的马来语也是那样学来的。”

毕业自南洋大学地理系,曾培杰1973年加入新加坡消防局,成为消防队长,闲暇喜欢自己动手修理一些小钟,因而对修钟产生了兴趣。

曾培杰没有正式学过修钟,全凭兴趣,而且是无师自通。在消防局工作了将近10年后,透过友人介绍,他到维多利亚剧院的钟楼担任兼职维修员。因为白天要上班,大多时候他是在下班后,在夜里或周末到钟楼维修校时,即使后来转到私人公司任职至今,他还是没有放弃这份“兼差”。

曾培杰年轻时就喜欢修理一些家用小钟,他家里收藏了不少古董钟。他的兴趣获得儿女与太太的支持。

曾培杰育有三个儿女。39岁的大女儿与37岁的二女儿都从事工商管理,36岁的儿子则从事资讯科技业。他们都很支持父亲以修钟为乐,二女儿还曾经因为工作地点靠近维多利亚剧院,下班后摸黑帮父亲干活。

曾培杰说:“她下班后已经天黑,翻新前,钟楼楼梯很暗,阴森森的,一个女孩子家难免会害怕的。可是她不在意,做得很开心,也不觉得辛苦。”

曾培杰的太太今年67岁,刚刚从职场退休。虽然之前从事的是电子业,但她对修钟并不感兴趣。那对丈夫在家里维修与收藏各式各样的钟可有意见?曾培杰笑说:“不会,我家里也没有收很多。太太说,只要我懂得节制就ok。”

由于修钟的工作不允许他拿长假,曾培杰这些年很少出国游玩,就算有也是三四天的短假。他很自豪的说,自从做了钟楼维修员,这30多年来没有拿过病假,他唯一拿过的两天病假是在当消防员时。他不认为自己为了这份工作做了很大的牺牲,他说:“我觉得这是服务社会,谈不上牺牲,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只希望能够让维多利亚钟楼的这个大钟一直走下去,不要停摆。”

物换星移,钟楼依然履行它的历史使命。

【采访侧记】

看着满头白发的曾培杰,我看到的不只是岁月不饶人这个事实,也看到只要对一件事抱有热忱,就能做出成绩且做得天长地久。30多年风雨不改的修钟生涯,在人生数十年的生命里不算短。人的一生中有很多变数,面临很多抉择,唯有靠坚定不移的信念才可以维持初衷。听曾培杰的故事,我的感慨是,在今时今日,还有多少人真的可以为了兴趣坚持到底?兴趣不能当饭吃,可是没有了兴趣,没有了热忱,生命还有多少价值?为了能够让大钟一直走下去,他坚守自己的岗位,等待接班人的出现。他用自己的人生来守护这个在新加坡建国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钟楼。多少人在回首自己的人生时,可以看到自己扮演着如此重要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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