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画“双胞” ——张荔英的两幅《北京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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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先驱画家张荔英艺术展,是2020年国家美术馆五周年庆的重点展项,却因全场“华文缺席”(无华文解说),备受非议,留下本地文化史上一个抹不去的印记。

展出的一幅张荔英油画《北京风光》,借自日本福冈亚洲美术馆(本文简称“福冈本”),而目前本地东陵路的瑞吉酒店大堂,也有一幅内容雷同的张荔英油画《北京风光》(本文简称“瑞吉本”),是难得的“双胞胎”画作。

其中前者于上世纪90年代曾因被质疑非真,成为报章新闻,却被日本福冈美术馆的专家买走,如今“衣锦还乡”,耗资借回本地展出,可谓橘越淮为枳,个中曲折,值得探索。

因笔者与“福冈本”原藏家相识多年,近日见面,首次披露过程详情,点滴拾零,当为画史留真。

1. 20年前·新闻的报道

1985年国家博物院画廊主办过一场张荔英回顾展,当时她还在世,展品包括一幅油画《北京风光》。

张荔英去世三年后,1996年3月31日佳士得国际拍卖行在本地举行拍卖会,拍品有一幅张荔英油画《北京风光》,列Lot.169,估价8万-10万元(新元,下同),拍卖目录说明曾参加1985年的张荔英回顾展(按实为误记),以全版刊登,且为封底图片,是一件重点拍品,备受瞩目。

但在凯悦酒店举行的拍卖会当天,此画却未上拍,原来临时被撤拍!

两周后,4月3日《新明日报》的新闻报道“10万元画作拍卖闹双胞·收藏家质疑·张荔英《北京风光》临时退出”。

记者引述本地佳士得总经理李爱玲说:“由于有收藏家对这幅画质疑,因此我们临时将画收回,退出拍卖会,以便作进一步的调查。”

报道也称有“多名专家受访时指出,退出拍卖的画作与1985年参与国家博物院画廊主办张荔英画展的那幅同名的画作,远看没有什么差别,近看则有很大不同。这包括色泽的深浅、笔法、风格及整体的精神。”

其中就有张荔英在南洋美专旧同事的一位画家认为,张作画习惯是“少用白色”,而此画却应用许多白色,且“用笔没有那么老练,线条很不自然,有些造作。”甚至有一位曾是她美专学生的画家说:“据我知道,张荔英是比较喜欢画静物,也常画些本地水果,画景物是比较少。她几乎没有画过两张同样的画,因此,这两幅《北京风光》,其中有一幅可能是假的。”

但过了一个月,5月8日《新明日报》跟进报道又称:“两幅《北京风光》都是张荔英画的”!

新闻称,佳士得找到那件1985年参与国家博物院画廊主办张荔英画展中展出的一幅同名画作,为90年代初一名住在新加坡的外国收藏家(按应为印度尼西亚华人)所购藏。

佳士得负责人也说,3月间临时退出拍卖的《北京风光》,则是本地一位收藏家在50年代向张荔英购买,收藏在家中超过30年,熟悉张荔英的画家刘抗曾为该画修补;佳士得的专家也确定其画布是旧的,和国家博物院展出的那幅不同,两画来源都可靠,都是张荔英作品。

拍卖行也称未拍卖的画应该还在本地,但尚未能联系其主人(按外界不知此时该画已售予日本福冈美术馆)。

一年后,1997年9月24日《联合早报》新闻报道:“张荔英《北京风光》重新推出”,称该画去年拍卖被怀疑其真实性而临时退出,经调查确定为真,重新推出拍卖,估价为8万到12万元。

其实,这次拍卖的并非上回未能上拍卖的那一幅,而是1985年张荔英回顾展中展出的那幅作品,记者误把两画混为一谈。

拍卖过后,10月1日《海峡时报》的报道就清楚说明。上回临时退出的画,和这次所拍只是内容“雷同”,是两件不同画作。报道也称因金融危机影响,画市欠佳,这幅张荔英《北京风光》只拍得6万元,未达底价而告流标。

7年后,2004年10月31日这幅《北京风光》在香港佳士得再次上拍,列Lot.0598,估价港币50万至70万,最后以港币57万余元成交。

2007年东陵路的瑞吉酒店开幕,这幅《北京风光》就悬挂于该酒店大堂公开展示。

总结而言,1996年拍卖不成的一幅,就是随后流往日本的“福冈本”;而1997年及2004年先后两度上拍的另一幅,则是1985年展出过、如今在瑞吉酒店大堂的“瑞吉本”。

问题是:画家为何会重画两幅相同作品?

2. 半世纪前·创作与画展

资料显示,“福冈本”是张荔英在上世纪40年代后期绘于中国。

1945年日本投降后,她结束在上海的软禁,恢复自由,1946年到过北京、宁波、苏州、杭州和嘉兴等地旅游作画,《北京风光》显然就是她在此时所作。

1947-48年张荔英在纽约、巴黎等地办画展,1949年离开中国,1951年到马来亚,在槟城韩江中学教书。

1953年6月,她从槟城移居新加坡。三个月后,就在新加坡中华总商会举办“张荔英油画及陶器展览会”。

画展由9月3日-6日,一连举行三天半,由1949年成立的中国学会(首任会长林文庆)主办,故画展售卖所得之20%捐该学会图书馆基金。展出画作80件,有早年在中国和美国旅游的创作,也有南洋题材的新作,英文的《新加坡虎报》报道展品标价从100新元到2000新元不等。

开幕前,1953年9月1日《南洋商报》刊载特稿《写在张荔英女士画展前》,作者为著名的20世纪中国防疫专家伍连德医生,当时他已由中国回返槟城,特撰文介绍张荔英的家世(父张静江等)、留学经历与艺术造诣。

开幕新闻载1953年9月4日《南洋商报》,由中国学会会长李绍茂主持开幕,出席嘉宾有美国总领事鲍尔温、书画家张丹农(曾撰文评论张荔英的油画作品)等,并有80幅展画内容,苏州景物有:苏州——中国之威尼斯、苏州拱桥、苏州河景;北京景物则有紫禁城、天安门、北海天皇庙、地坛;以及江南地区的宁波艇、嘉兴血印寺等;还有马国风景人物,以及美国与法国风景,此外有多幅水果花卉景物写生,及画家自画像三幅。

1953年9月6日《南洋商报星期刊》封面,更以全版画页,选刊画作12幅,可谓声势甚大。

闭幕新闻刊1953年9月7日《南洋商报》,称画展成绩共4000余元,连日定画者有多位社会名人,如李光前订《法师》,李成义订《广东婴孩》及《古桥》,陈之初订《嘉兴血印寺》及《儿孙围绕之猫家庭》,印尼侨领黄奕住之子黄浴沂订《北京紫禁城》等。

这是张荔英首次在本地展览,展期虽仅三天半,但中西报章均有报道,主要华文大报《南洋商报》更先后有四篇报道,名人云集,为当年画坛盛事。

3. 原画流传·收藏的故事

近日受访的《北京风光》“福冈本”原藏家,已80岁高龄,为免干扰,要求匿名,故本文仅称“梁先生”。

梁先生称,其岳父陈先生是在1953年总商会画展时,向画家直接购买两幅油画作品,即《北京风光》和《苏州拱桥》。

陈氏为橡胶业富商,经常出入中华总商会,恰好张荔英在总商会举行画展,且那一代长辈普遍对中国感情浓厚,加上张氏的政治家世,自然会买画表示支持,所选的画也是描绘中国景物。

据忆述,当年画送到陈家约两星期后,张荔英一天向陈氏说因为有买家很想要买这幅画,欲借去重画一张,陈氏欣然应允(据了解,该买家应为和张氏有重要关系的某重要华商,她才会破例重画)。

这就是此画会出现“双胞胎”的缘由。

后来有传说因张荔英不舍得卖此画给买家,才重画一张,其实是原画已卖出,只好重画,和所谓“不舍”无关。

1992年笔者在报社也处理过一件名画家李曼峰“双胞胎”风波新闻,那是1978年李画《姐妹》,内容与1974年另一幅《盛装赴会》相同,后来证明两画皆真,前者是画家应新藏家要求而重画,可见画家重画现象确实存在,但属极少的特例,也不易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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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末原藏家梁氏在家中所拍的《北京风光》画作原照,张荔英在巴黎定制的旧画框迄今犹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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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末原藏家梁氏拍摄家中刚新换画框的《苏州拱桥》,照片下端2018年为翻拍原照片的日期。

陈氏所购买的两幅张荔英油画原作,此后约30年,一直悬挂于陈氏在加东一带的洋房客厅墙上,日日相见,视如常物,从未更动,1985年博物馆举办回顾展时也未找过他们借展。

80年代因住处搬迁,家人同意这两幅画由梁先生依当时市价继承。

梁先生说,他后来发现《北京风光》画框后上端的框架上,有张荔英用铅笔写的巴黎住家住址:“Le-ol de riz par/Georgette Chen/23 rue Raynouard/ Paris 11621”,并签名“CHEN”,可见这是在巴黎定制的画框。《苏州拱桥》原也为相同的巴黎画框,后因虫蛀,他才更换新框。

90年代初,他因需要欲出售两画,交付武吉巴梭路一家画廊友人,两年内仅《苏州拱桥》卖给一位马国买家,他曾托人联系博物馆人士对《北京风光》的意愿,却无回音,最后才决定送交佳士得拍卖行。

送拍前,因《北京风光》的画面颜色有不少剥落,一天他和熟悉的画家刘抗谈起,刘抗自愿帮忙修复。1930年刘抗和张荔英作品同时入选巴黎秋季美展,两人在开幕礼上相识,后来在新加坡又经常来往,熟悉其画法。

修复后,佳士得定期预展及拍卖,不料却发生前文记述的“闹双胞”及“质疑”风波,导致临时被撤拍。

撤拍后,此画不据预拍价,由画廊友人处理。

梁氏称,他当时曾陪同佳士得负责人一起到刘抗家中,刘老当面证实他经手修复并确认此画为真迹。后拍卖行称找到1985年展览的另一幅《北京风光》,真相大白,才有后来报章跟进报道的“两幅《北京风光》都是张荔英画的”新闻。

但梁氏称,当跟进新闻见报时,其实那幅拍卖未成的《北京风光》已不在本地了。

他首次透露其过程如下:

“撤拍后,拍卖会在星期天举行,周二其友人的画廊就接到福冈美术馆的询问,周三福冈就确定购画,并表示他们已做过研究,信心十足。周四晚上他们就飞抵本地,还带来银行本票,周五直接付款给友人取画,周六上午就带画飞回日本,前后仅数日,过程毫不啰嗦,十分专业。”

据他了解,日本专家对印象派画法很熟悉(张荔英属后期印象派),他们基本上是以画家的画法技术水平特点作为主要鉴定依据,实事求是,不受一般流言干扰。

故这两幅画“双胞”画作的关系为:“福冈本”是1946年左右在中国创作的原画,“瑞吉本”则是1953年在新加坡的重画之作。

4. 画作比较·画名与意义

关于这两幅“双胞”画作,有几个问题值得一谈。

一是画名。

据了解,《北京风光》是后来才被人改过的画名,1953年报章新闻里并无此画名,原藏家梁氏受访时说当年其岳父陈先生称此画为《北京天安门》,多年来家人均延续此名。惟据所见,所绘显然不是天安门。

最近受访后,梁氏才找出罕见的1953年张荔英画展的彩色画册,目录上共有5幅北京景物,其中两幅同名的53、54号《北京紫禁城》(按依其中一幅英文画名Temple of the Golden Urns应为珍藏西藏活佛掣签金瓶的雍和宫),55号的《北京天安门》,56号《北海天皇庙》,57号《地坛》。翻阅时,赫然发现画册上第55号作品就是目前所谓的《北京风光》,画名正是《北京天安门》!证明梁氏所言不虚,其岳父当年确是根据画展时的画名。

但以笔者对北京故宫建筑的认识,张荔英此画的取景角度确实与众不同,一般人常喜欢正面取景,她作画的位置却选择在午门后方,站在太和门广场东侧,面向朝南,描绘金水河东段及午门城楼的后墙西侧,左边一角还绘出广场东侧清代内阁大堂所在的协和门前部分石阶,另一端远处则为清宫的起居注馆一角。天安门是皇城的正门,午门是紫禁城的正门,以绘画位置及所绘景观而言,这幅画显然以《北京紫禁城门》较为符合。

1953年画册的《北京天安门》为中文,英文是“Gate to Forbidden city,Peking”,正是“北京紫禁城门”,名实相符,或许值得收藏机构考虑重新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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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张荔英画展特刊载《北京天安门》(当年误置为“京北”),英文名则是“北京紫禁城门”,即目前所谓《北京风光》。

二是两画艺术性的比较。

1946年原画的“福冈本”,所画宫城一角,红墙凋敝,玉栏苍白,满目如同秋风萧瑟,自有一种苍茫寥落之感。

1953年她在本地重画的“瑞吉本”,同样景物,红墙绿地,色调较鲜明,石栏及倒影的线条色调也较柔和丰富,颇有南洋热带风味。

如此不同的氛围,或许正是画家身处在不同时代环境心情流露的写照,值得玩味。

这两幅画《北京风光》,应是张荔英唯一重画的作品,无论对画家个人或艺术研究,甚至展览话题,都是一个难得课题,可惜未能并列展出,错失良机。

无论如何,两件难得的“双胞胎”画作,当年因本地有人无知而导致各处一方,如今难得短暂“回国”,却无缘重聚一堂,也该算是一件艺坛憾事吧。

正可谓:昔日京华烟云过,只今惟有鹧鸪飞。

(作者为本地作家/文史研究者,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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