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雁冰:做人,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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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谁说好,一定会公平。一定会对等。一定一样。

她陷入了一个困局。

眼前这一盘棋,她已经无路可走,但又舍不得翻桌子走人。所以只好坐在那里,干等。等对方走一步棋,这样子或许就会出现一处缺口、一个窗口,甚至一扇门,让她看到前进的方向。

她听到时钟在耳边滴答滴答地响,提醒她所有的一切,都有时间在做证人、当裁判。

时间到以后,会有“哔哔”“叭叭”刺耳的汽笛声,像电影里即将起航的大轮船,或者要奔赴远方的火车,发出急促,催得人心慌意乱的长啸……

到那个时候,就算她再不舍得,时间与命运的大手也会从天而降,一把把她抓起,让她继续赶路,朝自己人生的命运大道大步走去。

这甚至不是她能够掌控的。就像她掌控不了眼前这盘棋,因为她无从掌控他人的命运,无从掌控坐在她对面的他的命运。这个宇宙并没有围绕着她转,她只是其中一粒星尘,就如他。

她甚至也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因此她知道,他也不过顺着他人生的方程式前进罢了。所以,怪得了谁?

她从来不敢怪那从天而降的大手。只能感谢。只能感恩。

那天早晨,她坐在车里,在开往办公室的途中。泛岛快速公路上的那一小段路塞满了车。她的小红车跟在一辆蓝色罗厘后面。那前面是一辆巨大的、缓慢的大卡车。

她并没有心急。她心想:这些车子都在她生命中扮演着似乎无关痛痒,却又重要的角色。它们确保她什么时间抵达公司,什么时间完成稿件,什么时间吃午饭,什么时间和谁相遇。早一秒,迟一秒,都会坏了这个宇宙的规律。就像一首必须根据作曲家和指挥家的要求演奏的音乐,每一个节拍每一个音符每一点轻重都得恰到好处。她能够是附点二分音符后面的那一个小黑点,就已经很不错。

她当然要清楚自己的角色,也必须清楚自己的角色,承担好那个小黑点的工作。就是让二分音符,加多一拍。一二三、一二三……跟着宇宙的旋律……

其实想起来,她从小就是一个行动派。没有耐性等待生命里的休止符结束,就是那些旋律和音符嘎然而止,完全静默,感觉不到韵动的停顿时间。

停顿时间长了,她就想去捅破那个在她想象中越变越大的“安静泡泡”。

破了以后,她至少又可以恢复行动的能力。就像掀了棋局以后,她仿佛又可以再次拥有行动的自由。至少,她不用变成一尊对着棋局发呆的雕塑。

不过,年长以后她逐渐发现,她确实可以往前走;但是她的一部分却留在棋局那里,没有离开。好像一个幽魂,一直还绕着当年的棋局转着。

或许,她不是一尊大理石、青铜雕铸成的塑像。但她还是留下了自己,像一层薄薄的、几近透明的蝉衣。风来的时候,会在风里摇摆。雨来的时候,雨滴会打在她身上,浸透她,让她缩成皱皱巴巴的一团。但却还是像装了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原位,走不开。对着那一盘过去的棋。

很多年以后,她想回去看看被遗留的自己。赫然发现,在风里飘扬的蝉衣不仅是她的。在她对面,他也在。一张过去的影子。

那其实是最好的情况。

有时候她会害怕,万一,他留下的不是一张蝉衣,而是一尊大理石雕像。而随着他离开的仅仅是一张蝉衣,那她该如何?

有时候她也害怕,万一在风里飘扬的只剩她自己,那她又该如何……

没有谁说好,一定会公平。一定会对等。一定一样。

再后来,她好像更懂得倾听生命里,那些或张扬,或隐藏的旋律与节奏。它们会化成一股暖流缓缓融入她的血液里,随着她的心跳,遍布全身。在那里面,她感受到一种节奏鲜明而美丽的舞蹈,有它温柔而坚定的方向,像Balanchine的芭蕾,像巴赫的大提琴组曲。它们会隐约告诉她她此刻的人生,应该往哪里去。

她不敢说自己已经学会欣赏生命里的休止符,或者已经不害怕作为唯一的风中的蝉衣,或者已经懂得深呼吸,面对僵局的时候不轻易推翻棋盘……她只是在一个明白了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必须完成的人生旅程的阶段。接下来,或许就是关于怎么样在尊重自己的同时,也尊重他人的人生吧。

做人,真难。可没有难题的人生,又有何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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