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游星洲,追忆花样年华——罗佩云回到与刘以鬯的原点

香港文学泰斗刘以鬯遗孀罗佩云重游狮城,与本文作者在她与刘以鬯定情的金陵旅店外留影。(林方伟提供)
香港文学泰斗刘以鬯遗孀罗佩云重游狮城,与本文作者在她与刘以鬯定情的金陵旅店外留影。(林方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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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1月,香港文学泰斗刘以鬯遗孀罗佩云隔了60多年,重返狮城寻觅她与刘以鬯当年的足迹。作者陪同她走回这“早已消逝的岁月”,记录这旧地重游的特殊意义,作为刘以鬯今日(6月8日)逝世5周年,在新港两地文学活动的一个注脚。

我扶着罗佩云女士走下金陵旅店闷热、狭窄的长廊,回到她与刘以鬯故事的原点。午后的太阳晒进来,空气里的尘埃在赤道的金光里飘浮着。我们宛如《对倒》所描写那样,“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走回早已消逝的岁月。”

走回67年前。回到1956年,21岁的罗佩云与38岁的刘以鬯在金陵旅店邂逅,两条“对倒”的路在这里连成一线,自此相恋厮守一生。

这些年,罗佩云一直心心念念她和刘以鬯结缘的南洋,可惜重返计划却一直被疫情耽误。旅游开放后,旧地重游的心愿终可达成,电话那一端的刘太难掩兴奋:“林方伟,刘生和我在新加坡的事你最清楚不过了,这趟返新之旅能否交给你安排?”

2023年1月10日,罗佩云重游星洲,寻觅她与刘以鬯在新加坡的足迹,四天三夜的行程我策划,所到之地,所寻之味,所见之人,紧扣着刘以鬯南洋小说里的风土细节。刘老虽已不在了,但奇妙的是,我却感觉到他仿佛透过文字与我们同游星洲。

@缘结南洋

罗佩云抵达狮城,第一站即重回金陵旅店。作为刘氏夫妇人生故事重要的现场,金陵也数次在刘以鬯的南洋小说登场。1959年6月2日刊登于《南洋商报》的《团长》以“我在惹兰勿刹一家旅店里服务”开场;《粿条档》开头的“有一个时期,我寄宿在惹兰勿刹一家旅馆里”,所指的都是坐落惹兰勿刹25号(25 Jalan Besar)的金陵旅店。1956年5月26日,罗佩云第三次来新表演。她领导一班歌星、舞者组成的“天鹅歌舞剧艺团”,整团25人浩浩荡荡地在金陵大旅店下榻,此情此景就像《团长》里描写的“一班香港歌舞团,刚从联邦巡回演出回来,今天晚上,将在游艺场上演。”

一楼入口水磨石梯级、旧花纹地砖都还保留着,宛如1956年,罗佩云与刘以鬯相恋之时。(林方伟提供)
刘夫人最后一次踏入金陵旅店是在1956、1957年。(林方伟提供)

快转到21世纪的时空,旅店今日虽已变为客工宿舍,但一楼入口的陈旧电梯、水磨石梯级、旧花纹地砖都还保留着,一点点地勾起刘太的回忆。乘电梯上了二楼,一间间客房门外、墙边都散置着客工的鞋,房门紧闭,我扶着刘太踱步走廊上。场所和空间是对的,映入她眼帘的却已不复当年了。

面对已重建过的内部空间,刘太对过往却历历在目:“我住的是木板隔出来的小房,刘生住的是三楼一间独立的边间房,他的房间窗口望出来有个小阳台和旋梯。从他房间拐出来,走廊尽头有道门可以走到阳台。”历经2010年的装修后,木板隔间已被拆除,改成一间间独立的客房。刘生住过的那间边间房在哪里呢?

我们从新建的逃生梯间望出去,看到旅店左翼尾端有间房面向旋梯,打开门可走出阳台,可是却没窗口。偶尔见到赤着上身裹着纱笼的印度客工出来阳台晾晒衣服。待他们进房后,我们一群人跟刘太站在阳台旁合影,想象当年刘以鬯在里头的情景。回到一楼酒店大堂,细看墙上挂着的老建筑蓝图和黑白旧照,我才惊觉原来我们刚刚站着的逃生梯间才是刘以鬯住过的边间房所在。酒店原来有两翼,刘以鬯住的右翼一部分已被拆除重建为电梯与逃生梯间。旧照片里看得见右翼的边间房正如刘太所形容:是有一扇开向阳台和旋梯的门和窗。

刘氏夫妇居住狮城的旧友章星虹(右)与刘太在我们以为是刘以鬯曾住过的边间房阳台外合影。(林方伟摄)
刘太旧友章星虹(右)为刘太在我们以为是刘以鬯曾住过的边间房阳台外拍照留念。(林方伟摄)
细看旅店大堂挂着的旧照,发现原来刘以鬯当年住过的三楼边间房已改建为今日的逃生梯间。(林方伟摄)

我们在21世纪的时空穿过空气里的灰尘,试图走回上世纪那早已消逝的岁月,但正如刘以鬯在《对倒》里所写:“那个时代已过去,属于那个时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唯一存在的,是藏在心底,未曾褪色的记忆,那不会凋零的花样年华。

@南洋风情

罗佩云重临狮城,重逢南洋风情。怎样的风情才是南洋的呢?我认为应该是一袭纱笼卡峇雅。

50年代,跳现代舞的罗佩云被冠为“香港之宝”,曾三度来新马巡回演出。当年,她身穿纱笼卡峇雅,头上别着一朵花,在演出后台留下花样的倩影。《南洋商报》一篇1953年的报道提到她在狮城表演过南洋风味的舞剧《巴刹之夜》,这身娘惹打扮,不知是不是她剧中的造型?刘以鬯1959年的南洋短篇小说《半夜场》写一位南来的港男在戏院外对身穿卡峇雅的新加坡女子一见倾心:“穿着娘惹装的少女,很美,冰肌玉骨、楚楚临风。我首次发现了娘惹装的美处。”这段文字用来形容当年双十年华的罗佩云很贴切。

我第一次看见罗佩云,是在刘以鬯2010年的首本南洋小说合集《热带风雨》里,一幅她娘惹造型的黑白照。我后来又在刘太收藏的旧相片里发现另一张她穿纱笼卡峇雅,背靠椰树的照片,惊觉原来她就是刘以鬯三毫子小说《椰树下之欲》的封面女郎。这有趣的发现,我写进了刘以鬯2020年出版的《蓝色星期六》。

作者构思这张相隔60多年的对照记:左边是约1955年罗佩云在演出后台的倩影,右边是她此次来新所拍。(林方伟摄)

因为这一系列的印象,我一直想送刘太一件卡峇雅。她总说:“等我去了新加坡才送吧。”

此次来新,我特地带她到甘榜格南一家卡峇雅专卖店重寻卡峇雅迷人的南洋风情。我与女店主Ratianah照着罗佩云的这张旧照,挑了件胡姬花刺绣点缀的粉红色卡峇雅,搭配浅绿纱笼裙给她穿上。我们拉起绒布红帘,摆好桌椅,将试衣间外的一个角落整理成临时摄影棚,请她入镜。距离上次在台上表演或许已有60几年,但舞者的意识仍存在她的体内难自弃。罗佩云双手随意摆摆即重现50年代的风情与美态。

林方伟在卡峇雅专卖店为刘太选择纱笼卡峇雅。(林方伟提供)

时隔60多年,平日打扮摩登的刘太对艳丽的经典款卡峇雅似乎一时接受不来,让我挑了件白蕾丝点缀,设计较现代的浅绿卡峇雅送给她,方便她回港后作为上衣或开襟衫配西裙西裤穿。

刘太回港一个月后捎来订单,追加一袭浅绿纱笼裙和两套薄纱刺绣卡峇雅衫。这次要买经典款的了。那热带的花色隔着万重山水,对着香江招摇,短短四日狮城游唤醒了她心中的南洋风情。

林方伟挑了这件白蕾丝点缀,设计较现代的浅绿卡峇雅赠予刘夫人。(林方伟摄)

@南洋味道

一些难以言喻的记忆和情感总是收藏在舌尖与味蕾。

来新前,刘太列了一张新加坡美食清单,想吃虾面、肉骨茶、南洋咖喱、海南鸡饭、沙爹、珍多冰(本地称煎蕊 Chendol)这几样食品。刘以鬯1957年回港之后也心心念念地把这些南洋地道美食写进他的南洋小说里:

海南鸡饭——《晚礼服》的男女主角约会时在以前密驼路著名的瑞记吃出名的鸡饭;《出卖爱情》一对男女到芽笼“取暖”前,也在街边的一间熟食档吃了盘海南白切鸡。

海南鸡饭和咖喱鸡在刘太来新的南洋美食清单里。(林方伟摄)

虾面——《咖啡店闲谈》和《这就是爱情》人物大快朵颐的宵夜是虾面,还有粿条、沙爹和叻沙。

沙爹——《牛车水之晨》里,马来小贩在人行道用扇子扇火,烤羊肉沙爹。《勿洛之夜》的人物在习习海风吃着马来沙爹蘸辣酱,配上一大杯乌啤。

刘氏夫妇1956年在金陵相遇后,想必常结伴找寻这些好滋味,两人暗生的情愫与南洋滋味交织缠绵。刘太这次返新未尝不也是一种记忆的寻味。

抵新第一晚,我与前同事,亦是刘氏夫妇旧友章星虹请刘太到“老巴刹”(Lau Pa Sat)吃晚餐。我们心想这里食档多,能一网打尽本地美食,兴冲冲地点了炒萝卜糕、咖喱鸡、海南白斩鸡、沙爹等。福建虾面摊极“巴闭”(广东语:了不起),要等上一小时。虾面送上时,刘太笑言:“这虾面怎么吃起来像意大利面?我当年吃的虾面是没虾的。”我们本地人一尝,也皱了眉头,跟我们熟悉的福建虾面一点都不像。咬口白斩鸡,口感软烂,一点咬劲儿都没,让远道而来的客人吃到这样的东西真是汗颜。

老巴刹的诸多小贩美食,唯有沙爹最接近她记得的狮城口味。(林方伟摄)

刘太礼貌地,笑嘻嘻地吃着。但从言谈间,我知道她所思念的南洋滋味,隔了六七十年的岁月已走失,找不回舌尖当年的惊艳了。唯有露天小贩烧烤的沙爹最接近刘太记忆中的味道。一碗珍多冰的碎冰在南洋热带夜晚融成一大碗椰浆糖水,刘太也笑眯眯地一口一口喝完,仿佛一次过补偿几十年的馋。

 

刘太极爱煎蕊,在狮城吃了两次,皆不厌倦。(林方伟摄)

@南洋人情

这次来新,刘太有几个必见的人,托我为她安排。她说:“除了你和章星虹,我还要见谢克、庄雪芳和黄发心。”

章星虹是我在《联合早报》的前同事,我们都对刘以鬯的星洲足迹感兴趣,她与刘氏夫妇在香港结识,曾把他们在南洋事迹写进她的《星洲星光——现代旅人手记》。星虹这次与丈夫吴庆辉陪同我们两天,与刘太在狮城相见欢。

金陵旅店现已改为客工宿舍,经林方伟(左一)安排,刘太(坐者右二)与新加坡友人章星虹(坐者右一)、外甥女May(站者右一)与章夫婿吴庆辉得以进内,旧地重游。(林方伟提供)

本名佘克泉的谢克在1952年少年时就在《新力报》的一个文学活动上结识刘以鬯。当时在中正中学念书的谢克热衷写作,周末常到刘以鬯下榻的客属会馆请教写作心得。刘氏夫妇1957年回港后,谢克在1981年3月邀他们重回狮城参加新加坡文艺研究会,匆匆逗留数日。会上作家还有白先勇与痖弦等。刘太42年后返新,鲜少邀人到府上的谢克特地为刘太敞开他面海的马林百列组屋大门,可见有多重视她的探访。刘以鬯称谢克是他在新加坡认识最久的朋友之一,刘太代表刘以鬯在新加坡与这位超过70年交情的老友面对面,即便只是闲话家常,但已了她很大的一桩心愿。

刘太与刘以鬯在新加坡认识最久的老友谢克(右)与谢克妻子(中)于他们的马林百列住家客厅合影。(林方伟摄)

我们第一晚带刘太去吃的鸡饭实在难以下咽,内心过意不去,于是与黃发心见面特地安排在前文华酒店的”Chatterbox”餐馆,点了他们招牌的25新元海南鸡饭套餐补偿。黄发心虽是新加坡人,却在香港与文学结缘。她80年代在沙田广场商务书店门市上班,后加入联合出版集团,发行书籍,90年代开始代理刘以鬯著作。她曾到过太古城刘府与刘氏夫妇与也斯等作家聚会。黃发心说她都是跟刘以鬯对话,跟刘太没说过几句话,只记得她是个标致的美人。黃发心因在港中风而提早退休回新休养。刘太这次来新特地约见,是对刘以鬯的文学合作者的一分致意,感激对方曾经的支持。

刘太与前书籍代理人黄发心(右)重逢于新加坡。(林方伟摄)

庄雪芳是五六十年代新加坡当红的歌台天后与厦语片皇后。刘以鬯初到新加坡时流连本地游艺场,遥想年轻时在上海常去的大世界与新世界。他经友人介绍,常去歌台而与庄雪芳结识,也数次为她撰文。刊登《益世报》里的文章《庄雪芳的个性》虽署名“逸人”所写,但细看文字却无疑出自刘老之笔:“台下的庄雪芳……懂的事情非常多。她懂得在苦闷时独自一个人到海边去饮酒,她懂得在无聊时燃起一支烟,静看烟圈袅袅上升;她懂得怎么哭,更懂得怎样发怒。”1952年的《歌星百美图》刊物,当时才20岁的庄雪芳提供的《我的回顾》原来也是刘以鬯代写。

罗佩云与庄雪芳(左),两位大美人在狮城首次见面。(林方伟摄)

与庄雪芳聚会当天,庄姐坐着轮椅,由印尼帮佣推入酒店大堂和刘太会面。90岁的庄雪芳戴着墨镜,披了一件纯白薄纱镂空长围巾,不减当年的明星风范。10年前,香港导演黄劲辉拉队来新摄制刘以鬯纪录片《1918》时,当时行动自如的庄姐还开车载送他到刘以鬯几个重要的南洋现场拍摄。刘太说她是透过刘以鬯认识庄雪芳,在刘以鬯过世后取得庄姐的电话,两人开始越洋维系。与庄姐见上一面是刘太一直悬在心上的一件事。饭局结束时,刘太站起身拥抱坐在轮椅的庄姐,庄把刘太的手放在自己胸前,临别依依,场面伤感。此时一别,何时再见?

罗佩云(左)和庄雪芳临别依依。(林方伟摄)

刘太在新的最后一夜,我趁天色未暗,带了她去红灯码头。码头已变为精品酒店的宴会厅。刘太这几天提起一定要来这里看一眼,想必这里曾留下她和刘生难忘的足迹?刘以鬯也把这里写进短篇《红灯码头》。小说写有老人在红灯码头跳海轻生,被救上来后,报馆编辑(刘以鬯的化身)在马来摊给他叫了杯姜汁茶驱寒。

华灯初上,红灯码头步行大道沿路种满鸡蛋花树,我捡起一朵鲜红的鸡蛋花,夜里吐露热带芬芳,让刘太别在衣襟上。我们的脚步最终停在码头对面的前邮政总局。这地方对刘太有特别的意义。她说:“当年我先回港,刘生尚留在新加坡等移民厅(回港)签证。他在信中说会站在邮局写信给我,人虽然很多,但写完可即刻投邮,让我能早一两日收到。邮局靠近红灯码头,我虽没去过,但也想看看。”

前邮政总局这栋古典风格的建筑现已改建为富丽敦星级大酒店。站在大门入口,我忽然想起这也是《伊士迈》里所写的,“我认识伊士迈是在邮政总局门口”。我拿出随身携带的《热带风雨》,大伙儿围着读“那天下午,我到邮局去寄了两封担保信,走出大门时,伊士迈拿了一叠’马来亚独立纪念首日封’来向我兜售。”我们似乎瞬间穿越时空,回到1950年代的狮城,看到刘以鬯眼中的南洋,那多元人种共存的马来亚色彩是那么缤纷、那么浓烈。

那一刻,年轻的刘以鬯就在我们眼前。他仿佛没有离开,与我们回到狮城,同在南洋。

回港后,某个夜里,刘太传来一则短信,总结她的狮城之游:“方伟,谢谢两字未能表达内心感激。星加坡美丽,金陵没落,友人岁月催人老,我自己感慨万千。送我的纱笼,夜游红灯码头,小红花插衣上永难忘!我会重临星洲,因为有你。”

刘太重返她心心念念的红灯码头后在步行大道上与此趟同行的作家也斯儿子梁以文(右)和他的妻子(左)合影留念。(林方伟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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