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和人:让他们说,一盏煤油之美,它燃烧过——我读赫希菲尔(Jane Hirshfield)

赫希菲尔光着脚丫坐在自家花园,我留意到她的脚背有凉鞋的晒痕。(取自互联网)
赫希菲尔光着脚丫坐在自家花园,我留意到她的脚背有凉鞋的晒痕。(取自互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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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她和科学界的朋友于2017年世界地球日那一天携手创立“诗人支持科学”(Poets For Science)网站之前,赫希菲尔已经通过诗歌表达她对生物圈的关注。“诗歌和科学是同盟,”她说:“而非宿敌。”

让我回想一下,我第一次读到赫希菲尔(Jane Hirshfield)的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记不准了,但肯定是在2006年,她第六本诗集《之后》(After)出版过后。地点倒是记得清清楚楚:吉隆坡的纪伊国屋书店。或许因为夏目漱石有本小说也叫《其后》,才会好奇並从书架抽出这本诗集,随即便在封底读到辛波丝卡对赫希菲尔的惺惺相惜:“赫希菲尔是个非常亲近我内心的诗人。”2006年,赫希菲尔53岁,已经写出至少两本我钟爱的诗集,另一本是2001年出版的《放糖,放盐》(Given Sugar, Given salt),我后来在博德斯书店(Borders Bookstore)发现这本诗集,随手翻开,第一首诗《使者》已经让我叹息,我也想写这样的诗:

一天在那个房间里,一只小老鼠。
两天后,一条蛇。

它看到我进来,
身上的长条纹皮鞭一样
在床底下蜿蜒,
然后蜷曲,像温顺的宠物。

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进来的或者离开。
后来,手电筒找不到什么。

我守望了一年,
有些什么——恐惧?快乐?悲伤?——
进入我的身体又离开了。

不知道它怎么进来,
不知道它怎么出去。

它流连在语言无法企及的所在。
它沉睡在亮光无法抵达的所在。
它的气味既不是蛇也不是老鼠,
既不是纵欲也不是禁欲。

我们的生命中总有一些开口,
我们对于这些开口一无所知。

曾经在博德斯书店发现不少至今仍然让我觉得自己非常富裕的诗集,包括波兰诗人斯维尔(Anna Swir)的《跟我身体讲话》(Talking to My Body),是我阅读经验中的芝麻开门。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家美国第二大的连锁书店日渐变质,书架上的诗集越来越少,甚至完全消失,后来我就不再踏足。而我还是在着手这篇译介的时候,网络搜寻博德斯书店近况如何,才发现它去年已经停止在马国的业务,而美国的所有门店也都在2011年集体熄灯。如今我在博德斯书店出没寻宝的那一段快乐时光,就只剩下几本诗集可以作证。当然,我也不是因为辛波丝卡那句话才决定入手《之后》,而是因为这本诗集里的最后一首,《是这样的:你曾快乐》,我第一次读就被电到了:

是这样的:
你曾快乐,然后悲伤,
然后你又快乐,然后又不。

这样继续下去。
你无辜或者你有罪。
采取行动,或者没有。

有时候你说话,其他时候静默。
多数时候,你似乎是静默的——你能够说些什么呢?

⋯⋯

他们将会如何看待你或你的日子
都不重要:他们都将会是错的,
他们将会想念错的女人、想念错的男人,
他们讲述的所有故事都将会是他们自己的编造。

你的故事是这样的:你曾快乐,然后悲伤,
你睡着了,你醒来了。
有时候你吃烤栗子,有时候吃柿子。

书名《之后》是指一段充满死亡、消逝和失落的时期:她父亲的、她姐姐的、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的、卡萝尔的(米沃什的妻子)、九一一的⋯⋯这是一本挽歌之书,死亡这条黑线贯穿其中。《是这样的:你曾快乐》也算一首挽歌,我们对逝者的盖棺论定并不一定是正确的,很多时候只是我们自己一厢情愿而已。最后第三首诗《给C的信》(Letter to C.)是写给米沃什的悼亡诗,对页则是纪念卡萝尔的《齐格蒙特之钟》(The Bell Zygmunt)。赫希菲尔和米沃什是忘年交,两人在1987年一见如故,她34岁,他76岁,她是佛教徒,曾经在旧金山禅宗中心修行三年,他是天主教徒,在忧伤和虚无之间,他选择了这个看得见的世界。彼时米沃什在诗界已经是举足轻重的巨擘,他在这个年轻美国诗人的作品里读到什么而且深受吸引?“对一切众生苦厄的深刻同理——”他说:“这正是赫希菲尔的诗歌所让我赞叹的⋯⋯”所谓众生,当然首先包括自己。让我试试看把这首《我想象我终有一天》译成中文:

我想象我,终有一天,回望自己——
这个自己,这个早晨,
在新年的第一天喝她的咖啡,
又再一次几乎无法在钢铁般的空气里提笔。
我的生命让她迷惑,一如万达斯王置身变成了黄金的世界,
讶异这不是他所期待的、所要求的。
至于相隔数十年的距离凝望着我的另一个自己,
她会说些什么?她会用仇恨的目光盯着我看还是慈悲,
这个因为我的选择造就了她的我?

译注:万达斯(Midas),希腊神话中的弗里吉亚国王,因为酒神承诺实现任何愿望,祈求他碰触的任何东西都会变成黄金,所谓的“金手指”,结果就连食物、美酒,还有女儿也都变成黄金。

赫希菲尔这本诗集里的作品,绝大多数在节奏上接近散文,一种她所谓的“更开阔的形式”,这种风格也是米沃什的诗歌令我低回之处。我生平第一首读的波兰诗就是他的《偶遇》(Encounter),当时我才刚刚踏入腋毛都还没有长齐的青春期,两个素不相识也永远都不会相识的人在一首短诗里相遇,没有想到以后会再交接,甚至影响了我对诗歌的口味。数年之后读到他的《魔山》(A Magic Mountain),立刻跨进和老诗人交心阶段。原来诗也可以这样写的。当许多诗人还在纠结诗不可以散文化这种伎俩,米沃什早已经开阔我读诗的视野。或许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特别偏心《之后》这本诗集,尽管赫希菲尔之前和之后的诗都毫不逊色,例如这首《乐观》:

我越来越欣赏回复力了。
不是枕头那种简单抵抗,海绵
一再恢复原状,而是树木
那种迂回韧性:发现光线在这一边遭到遮挡,
便转向另一边。一种盲目智慧,真的。
可是出于这种坚持,就有了龟、河流、
线粒体、无花果——整个无法撤回的树脂状尘世。

2013年,赫希菲尔推出了第七本诗集《来吧,小偷》(Come, Thief),里面有许多诗仍然令人倾心,《一个小型之谜》尤其让我着迷。后来,她的诗越写越浓缩精炼冷涩,如同公案。那些看起来最简单的诗,根据她自己的说法,其实改了至少85遍。而我也渐渐分心在别的诗人身上,2015年她第八本诗集《美》(The Beauty)出街以后,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入手,虽然偶尔还会留意她的新作,所以我也晓得她有两首诗在网络上广为流传。当时美国政坛巨婴特朗普当道,他的“去气候化”政策企图消音科学家的燃眉之急,引发众怒集会华府,游行捍卫科学和科学家讲真话的权利,在2017年4月22日世界地球日那一天。赫希菲尔也加入了行列,上台朗读新作《在第五天》回应特朗普恶法。三个月前,1月20日星期五,特朗普就职典礼举行当天,赫斯菲尔另一首诗《不要让他们说》也开始在网络世界走红:

不要让他们说:我们没有看见。
我们都看见了。

不要让他们说:我们没有听到。
我们都听到了。

不要让他们说:他们没有尝过。
我们吃过,我们颤抖。

不要让他们说:没有被谈论过,没有被写下来。
我们发言过了,
我们见证过了,以声音和手。

不要让他们说:他们什么都没有做。
我们做得不够。

让他们说,既然他们必定会说什么:

一盏煤油之美。
它燃烧过。

让他们说我们靠它取暖,
借它的光阅读,赞美,
它燃烧过。

《分类账》的封面设计,是赫希菲尔至今所出版过的九本诗集当中,最叫我惊艳的。(作者提供)

后来这首成为赫希菲尔的第九本诗集《分类账》(Ledger)的开卷诗。不仅只是因为一场大疫令人醒悟,很多事物再也无法视为理所当然,这本在2020年出版的诗集,重新唤醒了我对赫希菲尔的珍惜。去年9月,她曾经几度排拒出版的新旧诗选《寻问》(The Asking: New and Selected Poems)终于问世。在访问中提及这首诗的时候,她说,这是一首从未来的视角来写的诗,希望这首诗在未来将会难以理解,希望200年后的人读到这首诗的时候将会不懂她到底在担心什么,希望这是一首将会变成毫无意义的诗。最后一句美得让我动容。其实早在她这首诗广为流传之前,早在她和科学界的朋友于2017年世界地球日那一天携手创立“诗人支持科学”(Poets For Science)网站之前,赫希菲尔已经通过诗歌表达她对生物圈的关注。“诗歌和科学是同盟,”她说:“而非宿敌。”这首《曙光镶边卷云》是她认为诗歌和科学之间并没有墙的绝佳示范:

1025个分子
便足以
称之为画眉或苹果。

一只蜂鸟,少些。
一只腕表:1024。

一个字母、蜂蜜、
铁质,和盐味的分子,
无以计数――

像某条弦,未经碰触也会共鸣,
当近旁的人在说话。

当爱溜进我们心里也是一样。
往外四下张望,爱看见的都是自己。

之后爱就在树里、石里、云里。

赫希菲尔说过,活得好像世界已经毁灭,而不领受、赞美、珍视还在这里的人事物,无疑是个错误。这个世界仍然在每一个早晨,以它无以名状的美问候我们。对她来说,写诗,为的就是改变自己,为的就是看得清楚一点、慈悲一点,为的就是进入庞大的存在和深刻的奥秘。我们在她的近作里感受得到这些转变,每一首诗都是她写给世界的情诗。她曾经从其他诗人的作品里找到慰借,所以她也希望自己的诗,即使只有那么一行,可以比她更为持久,持续触抚更多读者。赫希菲尔并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读她的诗,尤其我钟爱的那些,我也感受到了,她的冷峻但又温柔,她的亲密但又广阔,她的微小但又庞大,让我感恩活着真好。一直想写这样一篇随笔回应赫希菲尔及其诗歌,想了近20年,直到今年2月24日早晨,坐在咖啡店的嘈杂当中,闻着醒脑的咖啡豆香味,忽然觉得,是时候了。后来我才发现,那一天恰恰是她的生日,今年她71岁了。最后,请容许每看一眼猫心里就甜一下的我以《一个小型之谜》收尾:

让门打开得够久,
一只猫就会进来。
放点食物,它就会留下来。
不久,在寒夜里,
你就会说“不好意思”,
如果你想离开座椅。
但有一样你永远不会从猫那里听到的东西
就是“不好意思”。
也不会听到爱因斯坦的著名定理。
也不会听到“怜悯并非出于勉强”。
在猫的字典里,怜悯从缺。
在这个有那么多东西从缺的世界,
一只猫只填满一只猫大小的空间。
但你整个身体都转向它,
一次又一次地,因为它在那里。

有些书我再也不会翻开,但赫希菲尔的诗集,我还是会不时取出重读。(作者提供)

附:赫希菲尔新作选译四首

1.今天,当我无能为力

今天,当我无能为力,
我挽救了一只蚂蚁。

它一定是跟早报一起进来的,
早报依旧会派送到
就地避难的人手上。

早报依旧是不可或缺的服务。

我不是不可或缺的服务。

我有咖啡和书、
时间、
花园、
足以填满蓄水池的寂静。

它一定是先爬过了
早报,宛如松开了的墨滴
形诸一只蚂蚁。

然后路过笔电——微热——
然后爬到坐垫背面。

小小的黑蚂蚁,孤单,
横越海军蓝的坐垫,
稳步前进,因为这就是它所能做的。

放在户外阳光底下,
它可能再也找不到蚁巢。
那么我到底挽救了什么?

它看起来并不害怕,
即使在我手上爬走,
当我的手在半空中迅速移动。

蚂蚁,孤单,没有同伴,
我无法理解它蚂蚁的心——
你过得怎么样,我想问它。

我把它捉起来,带到户外。

在这个我无能为力、
无以贡献的第一天,
除了跟自己的同类保持距离,
我做了这件事。

译注: 这是赫希菲尔写于大疫之始的一首诗,那一天是2020年3月17日。

2.两盏煤油灯

猫行走在窗下狭窄的架子上,
许多精致的东西排列在其上——经过打磨的鹦鹉螺化石,
一只干枯了的海星,三个海龟根付,
几卷白桦树皮,两盏久未用过的煤油灯。

双手仿佛自己飞了起来遮住那人的脸,
遮住已经闭上的眼。

坠毁,正如它必定会发生那样,发生。

双手慢慢放下。
猫在房子中间的地板上坐着,冷静地舔一只爪子。

猫的法则是简单的:某种排列变成另外一种。

人真奇怪。

译注:赫希菲尔的另一首猫诗。请相信我,我之所以选译这首,不仅只是因为爱猫。

3.生而为人

生而为人是一个站不住脚的命题。

比例失当,
直立,
身体、情感与智力都失衡。

两只掠食者的眼睛
朝向前方,
却又似乎总在试图回望。

无蹄,无爪,手指
似乎多半抓住哀痛。
往往多半创造哀痛。

有些人以
目睹苦难为乐。
有些人因目睹苦难而创造美。

另一方面——
一种会羞赧的生物,
选择旋转直到晕眩,
喜欢闪闪发亮之物,
要求保持清醒,即使在瞌睡的时候。

学习何为碱性,何为酸性,
何为气孔、细胞核、笑话,
哪种鸟不会飞。
学习四手联弹。
有需要的时候,单手弹奏。

哼唱。喂养野狗浪猫。
说明:“现在大家一起,数到三就开始。”

那么,毕竟,生而为人或许是可能的。

或者可以认为这个问题至少仍然开放——
一个没有使用过的抽屉,一双正在等待的工作靴。

译注: 生而为人,赫希菲尔的感悟是,没有任何一个人仅止于他自己的外皮。

4.我打开窗

我想要的
并不是让湿气进来。
湿气可以抹干。

但也不是寒冷。
我有毯子。

我想要的
是警笛,是雷鸣,是邻居,
是花火,是狗吠。

它们哪一个不重要?

是的,这个世界是完美的,
一切事物如其所是。

可是我想要的
不是
一个熟睡的人,躺在柔软的枕头上、
无忧无虑的床单上,
做着我们还有时间的梦,
正当到处都在哭泣。

译注:赫希菲尔认为,如果你让自己躲在一个世界各种困难都无法渗透的居所,那么也意味着你让自己跟美、爱和月光隔绝开来,不管月光对你来说代表什么。

若有兴趣,可延伸阅读:“诗人支持科学”网站 https://poetsforscience.org/,以及《别对这个堕落世界感到绝望——赫希菲尔访谈》https://tricycle.org/podcast/jane-hirshfie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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