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雁冰:选择遗忘

罗塞蒂的《谟涅摩叙涅》(1875-1881),现藏美国特拉华艺术博物馆。
罗塞蒂的《谟涅摩叙涅》(1875-1881),现藏美国特拉华艺术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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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美的感受源自记忆,诗与美的感受源自爱恋。

从乌节路义安城开车出来,雨下得真大。窗外一片迷蒙。雨刷大幅拨动,扩音器播唱温柔女声,互相凌乱着拍子。人的意识在这样的环境里,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尤其红灯时车停下,关掉雨刷,玻璃上顿时涌现条条水流,大片扭动的水纹……

下午四点,天阴得像是晚间,街上灯火行人,缤纷的雨具在玻璃和水幕背后,幻化成一幅抽象画作。记忆、当下、想象,是一团模糊不清的感受,冉冉升起,充满眼前视觉、听觉的每一寸空间;甚至变作无形的触角,缓缓移动。如情人的指尖。

希腊神话中记忆的女神谟涅摩叙涅(Mnemosyne)在与天神宙斯恋爱时,九日九夜缠绵于床榻之上,诞下九个女儿,她们是文艺与诗歌的女神——缪斯。谟涅摩叙涅也主管冥界的一汪湖水,相等于希腊神话中的遗忘河(Lethe),华人故事中的一口孟婆汤。亡魂喝了谟涅摩叙涅的湖水,会把前世遗忘得一干二净。因此,诗与美的感受源自记忆,诗与美的感受源自爱恋;唯有割断一切记忆,忘掉上一世诗与美的感受,忘掉上一世的爱恋,才能获得重生。

遗忘河的河水是否真能洗刷掉每一寸细胞的记忆?细胞会忘记阳光、雨露和微风吗?

我从阳台的大红花截了一段花枝,插在玻璃瓶里,搁在书桌上。很多天以后,好几个星期以后,花枝的枝节部位冒出点点白色根须。我不留意的时候,花枝截断处的根须已经长得比我的手指还长。细瘦羸弱,却坚毅地朝阳台的方向伸展。如果可以,仿佛就要钻入、穿破玻璃,寻找阳光和自由。

阳光是不可遗忘的。阳光下自由与美的感受,也是不可遗忘的;而一个不可遗忘的人给你的感受,难道不像是让你沐浴在阳光、雨露和微风中吗?

谟涅摩叙涅与宙斯相爱之时,宙斯的身份是牧羊人。19世纪英国画家诗人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笔下的谟涅摩叙涅,身着深绿长衣裙,露出浑圆白皙的肩膀和手臂。修长的脖子。她的脸庞五官深邃感性,嘴唇丰厚,鼻子高挺,双眼与身上的衣裳泛着相似的绿色色泽,她望向前方,眼中焦点似有若无。仿佛望着观者,思绪却在他处。她的头发是红铜色的,卷曲而浓密。

这是一个美人,让宙斯“下凡”与其幽会。当然,神话就是神话,没有人知道当时的幽会在什么情况之下发生。所谓的床榻或许是星空下的大地。毕竟谟涅摩叙涅是盖亚(大地)和乌拉诺斯(苍穹)的女儿。九日九夜阳光下星空下微雨中小风中的缠绵以后,宙斯离去,谟涅摩叙涅掌管了记忆。那是自私的宙斯对她的折磨吗?掌管记忆和冥界湖水的女人,可否选择遗忘?遗忘天神,是被允许的吗?

记忆的女神遗忘以后,人间还否有记忆?

罗塞蒂画中,谟涅摩叙涅右手举起记忆之光,左手握着一盏油灯,灯边是一朵象征着爱与生命之短暂的大花三色堇(pansy)。英国小说家劳伦斯(DH Lawrence)在诗集“Pansies”的序言中就将自己的诗作比喻为大花三色堇。他说:一朵花儿终将成为过去,或许也因此而美好……如同我的诗作,仅是此时的呼吸,这一刻永恒与下一刻永恒的不断撞击。不要企图留下一朵花儿。所有努力都将徒劳。

谟涅摩叙涅与宙斯相爱之时,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在今天,谟涅摩叙涅或许会说:那一天,我在你身边,听你说那些在异地冒险的故事。你说话的神情像一个快乐的男孩,所有岁月的痕迹从你脸上消失,你是40几岁的你,30几岁的你……你沉醉在记忆中,仿佛希望有一台穿越时空的录像机把当时的情境都拍摄下来,播放给我看。是这样子的,你当时的英勇;是这样子的,你当时的帅气;是这样子的,你当时……如果有机会问我,我会不会给你加油打气?我会不会与你同行?还是,你还是选择做你的独行侠?

你差一点命丧于斯。你说。

但是幸运之神眷顾着你。你说。

当然。我说。

因为你是宙斯。我说。

阳光……星空……微雨……小风……

1881年,罗塞蒂把谟涅摩叙涅卖了。1881年,罗塞蒂离世。

窗外,雨还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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