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马布岛

马布岛海滩上的巴夭人孩童。背景木屋即顺子家面海一侧后门。
马布岛海滩上的巴夭人孩童。背景木屋即顺子家面海一侧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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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接11-11-2020《文艺城》

“裕子有文身吗?”我忽然插嘴问。巴夭人老老少少普遍热衷文身,像达雅克人。

“呵呵,她哪敢——!”顺子眼锋一顿,脖子一扬,笑声中带着一丝冷峻:“她爸爸不揍她才怪。”

顺子清洗完衣物,重新直起身子,端起装满衣物的盆子踏出水来,领我们向木屋走去。

她边走边说,丈夫是个强势的人,总想控制孩子,要求她们朝自己认为正确的路子走。他是穆斯林,认为女孩家就应该像女孩子,没事就该呆在家里读书学习做家务,要温文尔雅。

“我是没有为此同裕子争吵,她爸爸就常常与她发生口角。”

我们走到木屋前,顺子从里屋搬来一方矮凳执意让莎莎坐,自己双膝跪在门前,两手护膝与我们对坐交谈。

顺子父母过去每年都会从奈良来岛上看望他们一家,如今他们年事已高,加上父亲近年患上轻微失智症,平时由妹妹的儿女在家照顾,所以近来也不能来岛上。不过,顺子时不时还会收到妈妈写来的信。最近妈妈也学会用电脑,开始用email同她联络,母女俩常在网络上互传照片,虽然远隔万里,亲人如在眼前。

“岛上有了无线网络,联络更方便。不过,我还没学会Skype,还不会影像对话。不过这样已经很好了。”

顺子奈良家没有兄弟,只有一个胞妹。20多年过去,妹妹至今依旧不能理解她,不能原谅她。她怨恨姐姐下嫁巴夭人让家人蒙羞,为此不来岛上看她。作为现代都市社会的白领职业女性,她不能认同姐姐的生活方式和人生取向,顺子也不羡慕妹妹的生存方式,她俩各有自己鲜明不同的人生追求。

 “听大哥讲,你和丈夫在岛上不怨不悔共同生活20多年,在我们看来真是十分难得。能不能给我们讲讲你的丈夫,究竟他是怎样一个人?”

顺子低下头去,稍稍整理一下思路,抬起头对莎莎说:“他是一个对家庭负责任的人。他没受过什么教育,小学三年级后就因家庭贫穷失学。他不会英文,勉强能说一点,也能听懂。他诚实,能吃苦,工作很卖力。”

她丈夫叫罗迪。顺子说,罗迪出生在菲律宾南部苏禄群岛一个贫困的穆斯林家庭,很早父母就离异,之后他跟母亲过活。那时家贫,为帮助母亲养家糊口,他从小干过各种各样的活计,卖塑料袋,洗衣做饭。十多岁去船上帮人打工,20岁左右同母亲一起来仙本那谋生。早年苏禄群岛同仙本那可以自由往来,没有边防检查,不存在合不合法的问题,也不需要护照签证之类的。后来母亲再婚,生了两个女儿留在镇上,现在已各自成家,时不时会上岛来看他们,母亲却已过世多年了。

正聊着,纪子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来,冲妈妈喊了一声,顺子立马站起身来说声:“对不起!”即丢下我和莎莎母女,拉起墙角边的小推车,跟在纪子身后急急匆匆向海滩跑去。

我想,一定是她丈夫从仙本那回来了。

果然是罗迪从镇上回来了。

远远望去,罗迪生就一副结实身材,古铜肤色,穿墨绿T恤,灰色短裤,推着装满冰砖的推车快步往家中走来。顺子跟身后一路小跑,手搭在其中一只扶手上,胸前的汗衫已经湿透。

罗迪比顺子高出一头,阳光把头上的汗珠照得晶莹发亮。顺子曾在昨天电话中向他说起我,所以我们一见如故。他把车稳稳架靠在门前沙地上,含笑着走来与我们握手。顺子赶紧从屋里递来一张毛巾让他擦汗,自己则回头同纪子一起把车上的冰砖轮番抱回家,一个个放进窗台边冰橱里。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顺子的丈夫。他留小平头,浓眉大眼,鼻梁挺直,牙齿整齐白净,嘴唇厚实而棱角分明。他走来门前坐下,额上仍在冒汗,棕色的皮肤油光发亮,目光坚定自信,臂膀和腿肚紧扎饱满,透着阳刚和力量。

顺子存放好冰砖后,进里屋换件紫色T恤,出来依偎在丈夫一旁,加入我们的聊天。

莎莎抓住时机,要罗迪讲讲自己与顺子的罗曼史。

“哈哈——哈!我们哪有什么罗曼史!”罗迪一边慌忙应答,一边侧过身去望望顺子,厚道地笑了。

他说,那是1997年12月,顺子第一次远离父母和家乡,从日本来西巴丹岛做潜水教练。那时他也在岛上度假村做船工,每天负责运输生活用品,两人便因此认识。顺子刚来时不会马来话,他呢,英语也不很灵光,日语更不懂,两人交流只能靠比比划划。时间长了,顺子慢慢学会好多马来语,交流起来就方便。

“记得当年那个平安夜晚上,霓虹灯和圣诞树把潜水中心和度假村妆扮得漂漂亮亮,到处传来温馨的歌声,人们都在合家欢庆圣诞,迎接新年的到来。我想,顺子第一次来国外过节,一定会非常想家吧。于是就主动上前问她,为什么要离别家人,从那么远的地方到这岛上来?我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慢慢聊起来,日后渐渐就拍拖上,以致后来谈婚论嫁,在岛上成立我们自己的家,后来有了三个孩子。”

一阵微风吹过来,将窗台上方那串竹管做的风铃敲得叮叮铛铛响,像一道清凉的山泉溪水从我们面前缓缓流过。

莎莎偏过头去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回头对罗迪和顺子说,她也曾陪女儿一起去日本看樱花,甚至到过顺子的家乡奈良。在她心里,无论怎么说,奈良同马布岛比起来,确实一个是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罗迪听着,接过话茬:“老实说,有机会我也想去日本看一看。但现在还不行,我还没有取得合法身份。但我对孩子们说,如果你们要去,就和妈妈一道去,不必管我。”

“你们在岛上一起生活20多年,有时会闹闹矛盾吵吵架吗?”莎莎又鼓起勇气,大胆问。

“为什么要吵?我是一个老大粗,顺子肯嫁给我,别人羡慕还羡慕不过来呢!”他说,都知道顺子是日本大学生,跟他一起在岛上过日子,几十年来不论环境怎样艰难,她什么都不挑剔,什么都能接受,吃什么用什么,从来不抱怨。

“我们之间很平和。如果她在家因什么事生气了,我就躲出门去。你想,她在岛上除了这个家,没有亲人,没有父母亲,没有兄弟姊妹,我就是她最亲近的人。为什么要吵呢?”

罗迪为我们讲这些的时候,顺子一直顺从地贴在丈夫身边,静静地陪着笑,始终没插一句嘴。

“你有时会同女儿们拌嘴吗?”莎莎还不甘心,继续问。

“她们呢,对我们都很孝顺,不过有时也会顶撞我,但是最终还是会听我的。她们知道我是为了她们好。”

罗迪说他今年已经55岁,他常对孩子们说,现在你们已经长大了,今后谈婚论嫁,一定不能把妈妈忘了。“找对象要找像爸爸一样实干的人。人要诚实,要努力工作。”

他说:“这些年我在镇子上见多了,好多人光耍嘴皮子,好吃懒做,有了钱就朝三暮四、吃喝嫖赌。我告诉孩子们,千万别找上那样的人……”

莎莎听了,低头不语。好一会才说:“我觉得顺子丈夫说得好,找对象就该找他那样的人。”又说:“我想,我肯定做不到顺子那样,放弃现有一切来岛上生活。但我将来如要结婚,我希望来岛上‘天使教堂’举办婚礼,请顺子和罗迪做证婚人。”说完,她自己先摇了摇头,浅浅一笑,又低头不语。

莎莎明天还要带女儿续程去西巴丹岛浮潜,我则要赶早班船离岛,转程回新加坡。

“大哥,将来如真能在岛上举办婚礼,可以邀请你来参加吗?”

“当然!我愿意。”

我们重新沉寂下来,默默走在沙滩上,身后留下长长的足印。

下,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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